木槭 | immuqi

五月到了，纽黑文却还没有一点进入夏天的觉悟。遍布校园的大花四照花即便花瓣边缘有些生锈，也固执地黏在枝头不愿落下，硬生生地拖住春天离去的脚步。天津的春天总是太短暂，所以这个绵延到五月的春季更显珍贵。

更何况，五月是毕业的季节。

经历了多次毕业，早已坦然了许多。小学毕业后，大家一起去了一个同学家玩，欢声笑语没流一滴眼泪。初中毕业，班主任一张口说出“这三年”就哽咽了，全班痛哭，黑板上还留着政治老师写下的四个字“期待长大”。高中毕业，闹哄哄的典礼后全班一起去吃了自助烤肉。本科毕业，第一次有了以后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的恐惧。

这次毕业，不仅是研究生阶段的结束，也是我学生生涯的毕业。所有的“最后一次”，都会被冠以“人生的最后一次”的名头，显得隆重又伤感。在被我标记为学生生涯最后一堂课的OS课上，可爱的Avi老师突然说了一句，The things I’ve taught you…hope you don’t erase it from your memory. 虽然是带着学科特点的半开玩笑的告别，心脏还是漏了一拍。

如果可以，我会愿意reboot，重新过好在纽黑文短暂的九个月时光。

  

初来纽黑文，是在睡眼惺忪中模糊窥探到这个小镇的模样。或许是为了配合学校的整体建筑风格，周围的小商铺也都是仿古的红砖墙壁。耶鲁是18世纪由英国人建造的，整个小镇浓烈的英伦风便也不足为奇了。

和家人拎着大包小包被挡在宿舍楼门口，打负责人电话拿钥匙迟迟等不到回复。这时一个瘦小的亚洲面孔和一个高大的欧洲面孔出现在我面前。女孩似乎看出我应该是中国人，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和我交流。”What department are you in?” 旁边的欧洲小哥哥问道。”Computer Science. What about you?” “Music theory.” “Wow, my roommate is also studying music theory.” 这时女孩问我，“你是哪个房间的？”“311。”“我就是你的室友。”

于是耶鲁的生活就以善意和缘分开启了。我很感恩，因为我没想到善意与温暖会溢满整整九个月的时光，让我每一个或快乐或孤单的日子都有了寄托。

  

足迹甚至还没踏遍每一幢想探索的古堡，找工压力就漫上心头。现在回想那段时光真的是满满的感慨。没有过硬的简历，没有刷题量，还选了一堆硬课，简直是自掘坟墓。还有刚开学就遭遇Amazon第二轮OA都没有通过的毁灭性打击，我的找工之路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开始了。

很感谢大杨老师把我拉入火锅群，让我的找工之路不那么孤单。会有人和你一起刷题，一起交流，一起mock，也会和你一起吃火锅，一起玩耍，一起侃天侃地。其实支撑起那段时光的，除了面对冷冰冰的Leetcode时的耐心和勇气，更重要的是知道有人在和你一起战斗，并且给予你无穷的自信。

经历了第一次VMware连题都没刷好却被问了一堆底层知识的尴尬，经历了第二次Akuna Capital明明觉得自己发挥的不错却被秒拒的挫败，终于在第三次踏上西雅图之旅时成功上岸。连续面了五轮，其中还有两轮自己从来没准备过的System Design，结束的时候只感到全身虚脱。Manager和我说we will give you an offer的时候心不在焉，HR说觉得我问题不大时也没敢太放在心上。外面下着西雅图标志性的小雨，我只想去看一看space needle，吃一顿热乎乎的晚饭，好好休息一下。坐在出租车上，目光涣散地看着窗外。同学说可以看见远处的雪山，可是那天天阴沉沉的，远方只有被乌云裹挟着的混沌天空。但是还是觉得西雅图很美，不像纽约那样拥挤甚至掺杂着急功近利的气息，就是一座人烟稀少的大城市。

手机突然震动。是我的recruiter打来的电话。他问我在哪里，觉得面试面得怎么样，题目难不难。我依数回答，以为只是例行寒暄。结果他突然说，”The entire team thinks you are amazing and would like to extend you an offer for full-time SDE at Microsoft!” 我惊呼一声，“Really?!” 身边的出租车司机缓缓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下车前还是缓缓对我说了”Congratulations!”

吃了一顿当时极其迷恋的drunken noodles，兴冲冲地登上了space needle的顶端。走到走廊外围，夜晚的风还是有些寒意，也许是一整天没有休息的缘故，头微微发疼。雨轻轻扫过玻璃留下不规则的水痕，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视线里，远处五彩的灯光静静地闪烁着，十分迷人。

之后的谷歌面试没有通过，还是留下了遗憾，因为觉得自己本应该做得更好。能在仓促中收获这样的结局，也可以满意了。

  

秋季学期的生活充斥着找工的压力，春季学期才算真正开始享受耶鲁的生活。会在初雪时美滋滋地吃冰淇淋，会在春天不小心露出马脚时处处驻足拍照；会自己捣鼓出好喝的红豆黑米粥，会每周六去超市买不同口味的酸奶；会每周去上瑜伽课折磨自己的硬骨头，会时常去gym跑跑走走假装能减肥；会躲在被窝里看没用的书，写没用的文字，追没用的剧……写着写着，就突然发现这一切和耶鲁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那些在生活中弥足珍贵的瞬间，和地点无关：只要内心还存在着对世界的信赖，藏不住的喜悦便会攀着时间的藤蔓肆意生长。而我真的希望自己二十年后还能这样年青。

  

如果真的要写些和耶鲁有关的，那应该是自己这一年学的八门课了。Design and Implementation of Operating Systems, Parallel Computing Techniques, Machine Learning and Data Mining, Linear Models, Principls of Operating Systems, Theory of Distributed Systems, Topics in Networked Systems, Software Engineering. 现在看来，除了后悔没有再学一遍OOP和Database， 其他想学的课程都学了，而且还是有了许多收获。学了两遍OS，感觉以后再也不会忘了吧。学了分布式系统和网络，以后工作入手时会顺利些吧。学的最痛苦的数据挖掘，彻底打消了做数据科学的想法了吧。除了有个不太友好的老师，其他老师很多都是领域内的大牛，却又异常的谦逊可爱，听他们的课是在崇拜中度过的。

有时觉得好像没有用尽全力，有时却觉得用尽了全力也学不懂有些东西。耶鲁的课真的不水，好像怎么也无法做到百分之百。其实最害怕的不是学不懂有些知识，而是在持续的碾压中变得麻木和苟且。想来自己的每段经历都没有“善终”，好像总会在最后关头缺一口气，险些前功尽弃。

为什么想要reboot，我想八成是，想重新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堂课吧。

  

还有十天的时间，就要离开了。

毕业后我们都会飞往西部，即便现在还没离开，也觉得再回耶鲁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曾经以为会在Beinecke满墙的古董中找一本年龄是我二十倍的书附庸风雅，以为自己会周末时不时跑去Art Gallery望着我无法理解的颜色和线条陶冶情操，以为自己有一天也会和这里的本科生一样毫无顾忌地躺在草地上在春日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下做白日梦。但这些都没有实现。

但我会记得，和朋友们一起刷过的题熬过的夜，吃过的火锅和蛋糕，爬过的不配为山的East Rock，在海边看过日落，在冰岛踏过冰川；会记得和白雪姐姐在Arethusa吃冰淇淋罪恶的午后，和在gym里挥汗如雨的坚持；会记得有人鼓励我，安慰我，帮助我，会记得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不曾黯然失色。

我一直觉得，承载一段美好时光的，从来都不是时间本身，是挤满了分分秒秒的和你一起走过的人。我很感恩在这样特殊的一年里有这样一群温暖且有趣的人的陪伴，我们后会有期。

和学生生涯的最后九个月作别，没有那么难舍难分，但终究是感慨万千。那些在象牙塔快乐得令人艳羡的日子，逐渐被聚拢的幕布掩盖，留下最后一道小小的光圈，供我费劲地窥探过去的十七年。我想我还是会感谢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的自己，更会感谢一直在我身边最亲近的家人，是他们给了我底气去追求十七年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未来。

这十七年，没有遗憾吗？不，遗憾似乎能装满一箩筐。

但你后悔吗？不。后悔的事就交给平行世界里那个超级英雄吧。我现在很好。

会想摁住发条，让世界暂停在这一瞬吗？想。

但只有一点点。

因为新生活就在眼前，而我好像已经准备好了。